第十六章 莫忘舊恥

　　宋云姝一字一句地揭開往日瘡疤，冷冷笑道：

　　“兮兒你瞧這文淵伯府富貴非凡吧？可你又知當(dāng)年爹娘帶著你我姐妹二人被趕出府時是何等光景嗎？只有一輛破舊的馬車和幾包換洗的衣裳，爹娘身上的銀錢和首飾統(tǒng)共加起來都不超過二百兩。這些年若非爹爹拼命賺錢，我們一家五口只怕早就露宿街頭了，何來如今的好日子？可這么多年來，你見過祖父母來信慰問過我們一聲嗎？咱們家當(dāng)初窮得快揭不開鍋的時候，這個家里的人曾經(jīng)幫援過一文錢嗎？逢年過節(jié)時，其他孩子都能收到祖父母給的壓歲錢和節(jié)禮，可咱們姐弟三人有收到過嗎？哪怕連一塊方巾都沒有。他們對咱家不好，所以也不值得我們對他們好?！?br />
　　回想過去種種，宋云姝當(dāng)真是心傷至極，說到動情處不免落了淚。她把袖子往上一捋，在左手的胳膊有一圈極淡的疤痕，仔細(xì)看像是個牙印。

　　她指著那個印痕說:“兮兒，你還記得這個嗎？那時你三歲多，餓得嗷嗷哭，姐姐過來抱你，你餓得一口咬上我的胳膊，然后說不好吃，哭得更厲害了……”

　　說起這段往事，宋云姝既感心酸地想哭，又覺得好笑，宋云兮卻是被喚起了久違的關(guān)于饑餓和寒冷的恐懼記憶，也跟著一起落了淚。

　　她小聲啜泣道：“長姐，為什么祖父和祖母要這么對咱們？咱們也是他們的親孫子啊，爹爹還那么孝順，每年都要給他們送年節(jié)禮?！?br />
　　宋云姝收了眼淚，又拿出帕子拭去宋云兮的淚花，冷聲道：“不為別的，只因咱們爹爹不是從老太君肚子里爬出來的，老太君痛恨太奶奶和姨親奶奶，所以也痛恨咱爹，自然也不喜咱們姐弟。所以，云兮你要記住，這個家里你只能信任爹娘，我和瑞兒，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要相信。就算是養(yǎng)大你的奶娘，還有伺候你的那幾個貼身丫鬟也不能完全信賴，因為人總是會變的。你明白了嗎？”

　　“兮兒明白了，以后在府里會小心行事的?！?br />
　　宋云兮不再是似懂非懂的表情，而是鄭重?zé)o比地應(yīng)下了胞姐對她的要求。她只是天真，并不代表不知事，尤其是過過苦日子的那段滋味她亦能感同身受，是以聽了這番話之后，心里對京城這些家人的念想也就淡了許多。

　　宋云姝欣慰一笑，仔細(xì)回想那一幕幕刻在骨血里永遠(yuǎn)也忘不了的傷害，不禁為前世的自己愈發(fā)感到悲哀。

　　她那時怎么就會鬼迷心竅地認(rèn)為，宋麗華和葉昭會對她真心以待呢，明明這對母子就是老太君的親生女兒和外孫，怎會對她這個仇人之女和顏悅色？若非貪圖她的嫁妝和醉方休的秘方，他們豈會與自己作戲那么多年，可恨當(dāng)時自己識人不清。

　　如今想來，宋云姝卻是明白了為何當(dāng)初自己會陷入葉昭的溫柔陷阱，蓋因內(nèi)心太渴望得到他人的愛重與認(rèn)同了。那么拼命地表現(xiàn)自己，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出得廳堂，入得廚房的好女人、賢內(nèi)助么，想通過他人的肯定來掩蓋內(nèi)心因出身不好導(dǎo)致的深深自卑與不安。

　　“長姐，二姐，你們莫哭了，以后瑞兒會賺好多好多銀子養(yǎng)家的，天天讓你們吃大魚大肉，不會再餓肚子了。”

　　宋承瑞聽不太明白兩位胞姐其他話里的意思，但說到宋云兮餓得啃胳膊那段，他聽得真真的，也理解了，大概也明白了兩個姐姐小時候經(jīng)常吃不飽飯，覺得她們實在是太可憐了，頓時心疼得眼泛淚花。

　　“哈哈……瑞兒真是乖，這么會疼人。好，以后姐姐們就等你賺大錢請我們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
　　宋云姝和宋云兮破涕為笑，兩人各自將胞弟摟著，好生一頓搓揉，姐弟三人笑作一團。

　　不多時，聽到房門外有紛雜的腳步聲傳來，姐弟三人趕忙止住了笑，宋承瑞接著裝肚子疼，姐妹倆苦著臉坐在床頭陪他。

　　去時只有宋致和夫婦，回來時卻不僅多了一位中年大夫，還有老太君身邊的一位嬤嬤，以及宋大夫人和宋四夫人身邊的兩位大丫鬟。

　　不請自來的三人，打的全是奉了主子的命特意來探望六少爺?shù)摹?br />
　　宋云姝心中暗諷，探病？來探虛實才是真吧，哪有探病的人是兩手空空的。

　　俞大夫是東城有名的一位杏林高手，也是文淵伯府的?？?，他仔細(xì)給宋承瑞把了脈，摸了肚，沒發(fā)現(xiàn)任何不妥，又問了宋致和夫婦一些具體情況，再結(jié)合宋承瑞一直捂著肚子叫脹疼的情況，最終只能得出水土不服，飲食過度的結(jié)論，給開了幾顆健胃消脾的消食丸便告辭出府了。

　　這個結(jié)果，是宋云姝早就預(yù)料到的，就是不知道其他幾房的人聽說了會不會很失望？

　　聽聞兒子只是由于積食引起的不適，宋致和夫婦自然是由憂轉(zhuǎn)喜，前來探病的三位仆婢卻并沒有離開，而是親眼看著宋承瑞服用了消食丸之后才一一離去復(fù)命。

　　透過開著的房門，宋云姝看到了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夏姜，以及跟在她身后看上去一副忠厚老實相的夏荷，輕聲嗤笑。

　　這兩個狗奴才，果然是喂不熟的白眼狼，一回來就弄出幺蛾子。

　　四叔口口聲聲說什么從外面聽來的傳言，哪有什么外人，不就是這兩個吃里扒外的奴才向老太君等人透的底么。

　　如今看來，這兩人是果斷不能留了。原本她還想等一家人在京城站穩(wěn)腳跟后再來收拾她們，既然她們嫌命長，那就休怪她辣手催花了。

　　送走了這一波人，郭雅芬便以六少爺身體不適需要靜養(yǎng)為由，閉門謝客，屋里又只剩下三房五口，連最親信的仆婢都被遣到了門外，一家人享受這難得的清靜時刻。

　　正院的延禧堂中，宋老太君聽聞了前去打探的婆子報信之后，極冷地念叨了一句：“竟是飲食不克化引起的毛病嗎？還真是嬌貴呢，怎么就沒痛死那個小兔崽子?！?br />
　　周圍伺候的婆子丫鬟們皆低眉順眼，埋頭做著自己的事，全當(dāng)什么都不知情。這樣的話她們?nèi)绾文苈牭?，搞不好就是殺身之禍?br />
　　宋家三房歸京回府的第一天晚上，文淵伯府里注定有很多人要睡不安生，各方心思與盤算，都被掩蓋在這濃重的夜幕之下，叫人難以察覺。

　　宋云姝裝著滿腹心事，亦是難以安眠，在翻了幾個側(cè)身之后，將在門前守夜的兩個二等丫鬟，踏雪和尋梅給叫到了屋里。

　　須臾，一個身著粉裳、身量微胖的少女，并肩和另一個身穿藍(lán)衣，個子瘦高的女子一同進了屋，兩人均是十六七歲的模樣，長相不算出挑，但瞧上去便是極為規(guī)矩之人。

　　“小姐，怎得這么晚了還未入睡，可是認(rèn)床？”

　　瘦高個子的丫鬟尋梅，輕輕掀開床幔，柔聲問著靠在床頭顯得精神奕奕的小主子。

　　“不是，有件事我放心不下，要交給你二人去做，你們且附耳過來?！?br />
　　兩個丫鬟輕輕對視一眼，明白主子大約是有要事交待，恐怕還是不能宣之于人的，于是心照不宣地檢查了一遍門窗，確認(rèn)無不妥之后再回到床邊。

　　宋云姝心里暗贊一聲，愈發(fā)覺得將此事交給二人處理十分妥當(dāng)。

　　她低聲將事情簡明交待了下去，至于在這過程中該如何具體行事卻并未明示，以這兩個丫鬟的手腕和能力，自是不必她費心再教。

　　踏雪和尋梅是三房到充州之后才添買的新丫鬟，簽的是十年活契，雖不似卷丹、香附，是自幼賣了死契給宋家，一直伺候在宋云姝身側(cè)的忠婢，但在前世服侍宋云姝的那十年間也算是盡心盡力，忠心耿耿，所以這一世，宋云姝依然決定將她們培養(yǎng)成自己的心腹。

　　她都想好了，待夏姜和夏荷一事了畢，就適時提升她們的份位，將自己身邊最后兩個貼身一等丫鬟的名額給補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