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沈微生
前言: 古書上云:“取宿主心頭血,置金盆,養(yǎng)七七日,取晨露澆之,可幻化成形,無心,無情,無識,名水鬼。
那只名喚阿水的水鬼來找我的時候,我正好拿著人們供奉的水果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鬼夜神,您吃了我的供品,可是要負責實現(xiàn)我的靈愿的?!?br />
阿水的聲音是我聽過最好聽的,于是我擦了擦嘴,兩手一攏,笑瞇瞇的看著她:“規(guī)矩如此,說吧,你的靈愿是什么?”
“我要護一人百歲長安?!彼@么說。
我看著她,可惜的搖了搖頭:“那你可知,靈愿一旦開啟,代價是什么?”
“知道,失去靈體?!彼恼Z氣半點不像要去送死,倒更像是解脫。
阿水來我這兒的時候,是好生生的水鬼,離開便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水精,水鬼是脆弱的物種,失去了靈體便只剩下一口精魂,這精魂撐不了她幾天的。
我不由得開始好奇起來,是什么人能讓她花費大半條性命來護一世周全,在她離開的時候,我悄悄放出她的靈體,窺探她的記憶,盡管這很不道德。
可誰讓這萬年歲月,太寂寞了呢。
【一,水鬼五行克火】
阿水的記憶是她被送給恕雪王爺?shù)拈_始的,那天汴州恰好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。
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,很快的,汴州便已經是一片銀白,這場雪下得太急,阿水走的也太急,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跟先生說一聲保重。
屋外風雪湍急,院子里匆匆走過三兩個奴才,‘吱呀’一聲一扇門被打開,又被合上。
屋子里燒著一盤暖爐,阿水就這么被放在暖爐旁,穿著青白衣裳的束發(fā)男子搓著手踱著步,繞著阿水走了三四圈,最后將好看的劍眉一擰,指著她道。
“這金盆會唱曲兒?”
將阿水帶來的縣太爺面上堆滿討好的笑,他對一旁的小廝使了個眼色,便見那小廝低頭跑開,不多會又折回來,將手里捧著的一盆水小心翼翼的灌到阿水身上。
梅恕雪微微挑著眉梢,狹長的勾魂眼就這么盯著阿水,阿水心里冷哼一聲,就是不出聲。
啪嗒,啪嗒--從阿水身上流下來的水滴滴到地上,屋子里的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她,空氣中有一瞬間的詭異寂靜,縣太爺面上的笑漸漸掛不住。
“會唱曲兒?莫非縣太爺覺得本王平日太過清貧,故此專門給本王唱一出免費的戲?”
梅恕雪嘴角噙著絲絲冷笑,縣太爺頓時汗如雨下,他磕磕巴巴說不上半句話,只瞪著一雙綠豆眼盯著阿水。
“行了,縣太爺?shù)暮靡獗就跏障铝耍@金盆就放這兒吧,小碩,賞白銀?!?br />
梅恕雪懶洋洋的擺了擺手,對身后一指低眉順眼的黑衣少年眨了眨眼,少年便走到縣太爺跟前,不吭不響的做了個‘請’的手勢。
“那下官改日再登門拜訪?!?br />
縣太爺訕笑著離開,臨走前又瞟了一眼阿水,搖頭怪哉。
轉眼間屋子里只剩下梅恕雪一人,他拿起金盆狀的阿水仔仔細細的端詳著,阿水也反瞪著他,心里不斷的祈禱。
扔了吧,扔了她吧,這樣她就能去找先生了!
梅恕雪似乎是聽到她的祈禱,那雙勾魂的眸子一彎,接著便將阿水隨手一扔。
還沒來得及欣喜,下一刻阿水便尖叫起來,聲音如同山谷里的黃鶯,脆生生的說不上來的好聽。
“你這臭男人,憐香惜玉懂不懂?快把我拿出去,水鬼五行克火你知道不知道!”
阿水聲音凄厲,置身暖爐里,渾身被灼熱的火包圍著,她能感受到自己靈力正一點一點的消失。
梅恕雪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先是掠過一絲訝然,緊接著充斥著趣味,他微微俯身,手指一勾,阿水便被撈了上來。
重獲新生的阿水如釋重負,抖動著身子不斷哀叫。
“快澆水,快澆水!”
“原來真的會說話,小金盆,你給本王唱一曲兒,就給你澆水。”
端著一副好相貌的男子笑容邪肆,好似他面前擺著的不是一個金盆,而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兒家。
阿水從心底鄙夷他,用來形容他的,是她從書上看來的詞兒。
衣冠禽獸!
【二,貪心,是要付出代價的】
阿水被留了下來,當做梅恕雪的玩物,后來好一陣子的時間里,她都在央求梅恕雪送她回先生身邊,但都被他拒絕,用的理由十分的清新脫俗。
他沒錢。
恕雪王爺大概是文州大陸上最窮的皇親國戚,用家徒四壁來形容,真的半點不夸張。
但是這些都不是阿水關心的,她再一次對梅恕雪威逼利誘。
“王爺,您留著我一只水鬼做什么?萬一哪天我獸 性大發(fā),將您的精氣盡數(shù)吸干,很虧的。”
彼時阿水已經可以在梅恕雪面前顯露真身,一個不大不小的金盆,里頭盛滿一盆清澈的水,水面上漂浮著一張美人皮,美人皮上的嘴正一張一合著。
梅恕雪笑瞇瞇的瞧了她一眼,回答的了無新意:“本王沒錢,沒辦法將你從汴州送到瀘州?!?br />
美人皮上那對遠山眉微蹙,梅恕雪又道:“你為何如此執(zhí)意回瀘州?你口中所說的先生是什么樣的人物?”
面對梅恕雪頗為殷切的神情,阿水卻不說話了。
陸延卿不是什么人物,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,但是他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溫柔似水。
自阿水有神識的那日起,便一直待在陸延卿身邊,先生會每日上山采第一批露水給她養(yǎng)靈體,那未曾見到太陽的露水是最有靈氣的,但是也是最難收集的,他往往每日五更便起了,那時阿水總會用一雙深情的眸子盼望著先生的歸來。
日子再久些的時候,阿水已經可以學人說話,會從那金盆里探出一張沒有五官的臉,唱著從隔壁女童那兒學來的歌兒,逗陸延卿開心。
阿水頂著的那張美人皮是先生親手給她畫的,她的先生有著世界上最巧的一雙手,他幫她畫了眉眼五官的那天,阿水那一顆水做的心,便已經化成一片。
“那你為何被送來本王這里?”
梅恕雪的聲音聽不出變化,他一雙勾魂眼定定的瞧著她,阿水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:“還不是那瀘州的縣太爺想投靠王爺您,才獻上我這么個寶物來討好的么?”
阿水憤憤難平,梅恕雪卻懶懶的瞧著她,最后從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短促而愉悅的笑,他道:“但是你可知,本王為了留下你,將最后一百兩白銀給賞了出去。”
阿水想說關她何事,卻還未來得及開口,便被他搶先一步:“你可要對本王負責。”
“...”
在阿水沉默的時候,梅恕雪笑瞇瞇的對她說。
“你一定想不到,本王在五歲之前還是個三餐堪憂的乞丐,整日為飽腹操心?!?br />
阿水抬了眸子,卻依舊不語,梅恕雪又換了個姿勢,微微瞇起的眸子像是在努力回憶那些許久不曾打開的記憶,他又說。
“五歲那年,是我命運的轉折,一個穿著華貴衣裳的女人站在我面前,說可以給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,阿水,你不明白那種餓的頭昏眼花渾身無力的感覺,所以即便是她要我去做假扮皇子這種掉腦袋的事情,我還是絲毫沒有猶豫的跟她走了?!?br />
梅恕雪收回目光,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笑看著她:“當我?guī)е鴿M腔欣喜,想起我父母的時候,一回頭我便被濺了一臉血?!?br />
阿水瞳孔一縮,像是在聽聊齋故事一般心驚膽戰(zhàn),梅恕雪此時的笑令她恐懼,他緩緩湊近她,修長的手指描繪著她的眉眼,低聲呢喃。
“我為了一頓飽餐,害死了我的父母,所以阿水你要明白,貪心,是要付出代價的?!?br />
【三,替我拿下半壁江山做賠禮】
阿水能幻化成人形的那天,剛好是在梅恕雪身邊整整三個月,彼時他沾染了一身的風雪進屋,屋子里暖氣霎時讓他毛孔舒張。
習慣性第一眼看向床頭邊放著的阿水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不見了蹤影。
霎時間心頭一空的感覺襲上來,梅恕雪正要找來奴才去搜尋,卻被一記脆生生的聲線打亂心緒。
“王爺,奴家在這里。”
熟悉的聲音,熟悉的臉,只是當盛著阿水的金盆變成玲瓏有致的嬌軀時,梅恕雪還是呼吸一亂,他沉下目光,脫下披風,將她的身子嚴嚴實實的包裹在其中。
“出去過沒?”他問。
阿水被披風的粗糙觸感弄得有些難受,隨口的回了句‘沒’,便要扯掉披風。
“那就好。”梅恕雪狹長的眸子盛滿笑意,大手按在她的手上,輕巧的阻止她的動作,一向低沉的聲音有些沙?。骸爸滥氵@么做是在干甚么?”
“不知。”阿水搖頭,一臉天真。
“是在誘 惑本王?!泵匪⊙┭垌餄u漸爬上情欲,卻很快被他壓制下去,他右手指腹放在阿水的唇瓣上,輕輕摩挲著。
阿水依舊一臉單純的模樣:“什么是誘 惑?”
話音未落,她的唇瓣上便落了冰涼的一物,阿水愣了片刻,接著大腦嗡的一聲炸開。
梅恕雪淺嘗輒止,他彎著眉眼,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:“現(xiàn)在明白了么?”
“你...你...你無恥!”
被一個吻炸回本性的阿水俏臉紅的像煮熟的蝦,她氣急敗壞的指著梅恕雪的鼻尖,卻引來他一陣爽朗的笑聲。
阿水被他擁在懷里,緊貼著她耳朵的胸膛傳來一陣陣麻麻的顫栗。
那時的阿水在想,水鬼就是水鬼,不能做到像狐妖那樣臉不紅氣不喘,但是這誘 惑男人確實是一項艱巨而令她心跳的任務。
阿水盡心竭力的誘 惑著梅恕雪,在他平常喜歡出入的地方頻繁出現(xiàn),幾乎整日粘著他,于是汴州的百姓都知道了,雪王府那從來不近女色的恕雪王爺,身邊竟養(yǎng)著一名女子。
就在外界議論紛紛的時候,那名女子又以火速一躍成為雪王妃,那名女子自然是阿水。
這場婚事,還是她一介女子開的口,在她學著世間男子說下一串求親的話語后,梅恕雪笑的前仰后合,最后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,溫情款款看著她。
“好。”
這場婚禮由始至終都不能讓阿水滿意,婚是她求的,婚服是她挑的,雖然最后皇后也來了,給足了他們面子,阿水還是不開心。
她像個真正的凡人一般,有了情緒,被送進洞房的時候,氣呼呼的扯掉紅冠,皇后正驚呼著‘使不得使不得’,一見到她的臉,便震驚的徹底說不出話來。
阿水瞥了她一眼道:“皇后娘娘,您說,王爺是不是沒把臣妾放心上?若不然怎么事事都是臣妾操辦?”
皇后微微張了張唇瓣,低頭看了一眼阿水塞過來的玉佩,霎時間淚眼朦朧。
阿水看著她,心煩意亂。
“皇后娘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?算了,娘娘還是去前廳吧,別讓大家等急了?!?br />
阿水故意揚高了聲音,皇后神色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接著湊近她耳邊小聲的問道:“他還好嗎?”
“當然還好,他好著呢,什么都不操心!”
阿水又沖門外這么高聲道,心底卻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啃噬一般,奇癢難耐。
皇后終于不再逗留了,起身便離開,出門的時候,梅恕雪正好帶著微微的酒香進來,皇后腳步微頓,回眸神色怪異的看了阿水一眼,又轉身走遠。
梅恕雪今日一身熱烈的紅,與他平日喜愛的青白截然不同,阿水覺得這紅色要更襯他眉宇間的貴氣。
“誰人惹阿水不開心了?”
他聲線輕佻卻藏著笑意,阿水輕哼一聲道:“王爺您。”
梅恕雪笑意更深:“那如何道歉?”
“替我拿下半壁江山做賠禮?!?br />
阿水像是不知天高地厚,語氣狂妄的說出這樣的話,梅恕雪眼眸深處一絲復雜浮現(xiàn),他走到她面前,捧著她的臉將吻落下去,回答湮沒在唇齒間。
“好?!?br />
【四,世人只道狐妖惑人】
從來沒有人會想到,一向不問政事的恕雪王爺竟然也會參與進黨爭。
當今皇帝年方三十而立,正值氣壯,而朝廷上早已經一分兩派,都在期盼著這皇帝死了之后的好不用束手束腳。
阿水有些同情皇帝,她亦是沒有想到,看起來吊兒郎當?shù)拿匪⊙?,認真起來竟然也會這般厲害,不過短短兩個月,便已經從一窮二白到如今手握七十萬重兵。
那日阿水閑來無事,睡在新建庭院的太師椅上,一口一口的喂著梅恕雪葡萄,她脆若黃鶯般的聲音響起:“王爺,您說,這權勢的滋味如何?”
梅恕雪微微睜開眸子,停頓良久,他緩慢的站起身子,俯下腰身看著阿水,嘴角笑容邪肆。
“好是好,但是...與阿水比起來,遠遠不足?!?br />
阿水雖是水鬼,但對情話也同凡人一般十分受用,她咯咯的笑了起來,摟著梅恕雪的脖子便主動在他唇上啄了下,神情媚態(tài)十足。
梅恕雪將她的身子抱起,接著睡在她睡著的太師椅上,將她的身子放在自己的懷里,幫她找了個舒適的位置。
“阿水,這有錢就是不一樣,本王吃的飯菜都好了起來,說起來,還得感謝你讓本王去以半壁江山做賠禮?!?br />
他的聲音明亮,阿水卻聽得身子一顫,嘴角明媚的笑意漸漸凝固,她許久沒有說話,梅恕雪也不在意,閉著眸子,似是假寐。
阿水仰著頭,仔細的看著他的眉眼,驀然發(fā)現(xiàn)他竟也生的這般好看。
她不敢說,他現(xiàn)在的奢侈,是用盡他往后下半輩子的所有榮華換來的。
她不敢說,不論他贏不贏這場黨爭,結果都是必死無疑。
看著這張毫無戒備的臉,阿水忽然開始有些心疼,甚至有些后悔,后悔將這個本可以遠離紛爭的男子給牽扯進來。
世人只道狐妖惑人,卻沒有人知道,那成了精的水鬼,要比狐妖魅惑上千百倍。
水做的水鬼,擁有著世界上最完美的身段,她可以幻化成任意的模樣,但是阿水鐘愛先生替她畫的那張臉,直到她遇見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--皇后。
成親那日的玉佩是陸延卿讓她轉交給皇后的,早在阿水可以幻化成人形的時候,便見過陸延卿了。
那日許久不曾見陽光的天空也放晴,她再次見到她的先生,他還是那樣的溫文爾雅,用好聽的聲音跟她說:“阿水,你不能回來,你得留在王爺身邊,幫助他成為皇帝?!?br />
但是恕雪王爺哪有那份心去成為皇帝,按他說的,有的吃有的穿人生便已經很滿足了。
阿水明白陸延卿的意思,恕雪不想成為皇帝,阿水便要讓他有成為皇帝的心思,于是她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梅恕雪。
古書上云:“取宿主心頭血,置金盆,養(yǎng)七七日,取晨露澆之,可幻化成形,無心,無情,無識,名水鬼?!?br />
在陸延卿說出那句話,阿水清晰的感覺到心痛時,她還腹誹,這古書真不靠譜,她分明有心,有情,亦有識。
阿水的生命是陸延卿給的,他的話不論什么她都會聽,只因她是因他而活。
后來阿水才想通一件事,陸延卿要用美人計,之所以不用美人,而用鬼,是因為鬼不是那么容易死的。
她嫁給梅恕雪的當月,便發(fā)生了一件全城轟動的事。
梅恕雪私養(yǎng)兵權的事情遭到了曝光,皇帝大怒,在他出差之際,將阿水關進牢里,企圖以此讓梅恕雪罷手。
阿水在牢里的那段日子是她化成人之后最難熬的,皇帝將刑法在她身上用了個遍,就連那張好看的臉都不放過,發(fā)紅的烙鐵燙上她臉頰的時候,阿水終于凄厲的叫出聲。
“梅恕雪,救我!”
【五,深情像是一只善游的魚】
梅恕雪在阿水被關在牢里的第七日,總算趕來。
彼時他一身青白的衣裳上皆是刀痕,破破爛爛的跟他的身份半點不沾邊。
看的出來他一路來到這里有多辛苦,平日打理的整整齊齊的發(fā)絲也散亂下來,整個人狼狽不堪,他紅著眼,低吼一聲,接著小心翼翼的將阿水從木樁上解開,抱在懷里。
“阿水,別怕,我來了,沒有人再能傷害你了?!?br />
阿水的靈力在梅恕雪抱起她的一瞬間撤去,她忍得多辛苦啊,沒有用靈力逃出去,只為了給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。
說到底,梅恕雪還是太傻了,他怎么能想不到,她是水鬼啊,逃離是很容易的事,這么明顯的陷阱,也只有他這個傻瓜才會上當!
阿水想不下去了,思緒渾渾噩噩,即便是用靈力護了體,但到底不是鐵打的人,她眼皮子似有千斤重,在昏迷的前一刻,還曉得往他懷里鉆了鉆。
“王爺你來的太遲了...”
她嘟噥一聲之后,陷入昏迷,梅恕雪輕柔的擦拭著她面上糊涂不堪的傷口,心口處疼的快要喘不過氣,聽到她這話,嘴角扯了扯。
“狠心的女人,竟然對自己這么下得了手?!?br />
阿水沒有再聽到,梅恕雪將外衣脫下,罩在她滿是血水的身上,抱著她一步步走出牢房。
豁然的陽光照在他面上,對面黑壓壓的軍隊盔甲上閃著銀光,梅恕雪面無表情,語氣波瀾不驚的下令。
“攻城!”
七十萬大軍,宛若破竹之勢,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沖進皇城,混戰(zhàn)之下,梅恕雪抱著阿水,挺直了背脊,眉目清冷的看著步步淪陷的皇城,被鮮血染紅的夕陽下,他宛若神邸。
這場仗懸殊太大,從一開始的時候便已經勝負分明,七十萬大軍沖進皇宮,將那個黃袍男子拘在城墻之上。
梅恕雪以這樣屈辱的方式替阿水報了仇,昏迷中的阿水慢悠悠的睜開眸子,一線光明之下,他面部輪廓剛毅,狹長眸子里的深情像是一只善游的魚,游進阿水心里,暢游無阻。
“王爺小心!”
這一聲凄厲的喊聲響起時,阿水瞳孔猛地一縮,她看到成千上萬支箭雨朝他們沖來。
原來皇帝也不是無用之人,他留了一手,一隊精裝的隊伍憑空而現(xiàn),即便是死,他也要拉著梅恕雪墊背!
那一天城門外的所有人都見到這不可思議的一幕。
羽箭形成箭雨,離弦之箭來勢洶洶,唯一的攻擊目標梅恕雪是怎么也不可能逃生,千鈞一發(fā)之際,自他周身形成一股水流,將他與阿水包裹在其中,水流形成的盾牌韌性十足,不過眨眼間,箭雨紛紛落下,水流也逐漸消逝。
這是阿水頭一次使出法術,眾目睽睽之下,空間像是靜止了一般,人人驚恐的看著梅恕雪懷里抱著的那名女子。她像是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一般,濕漉漉的滴著水,梅恕雪瞳孔深處閃現(xiàn)震驚,他懷里的阿水驟然一沉。
“來人,傳太醫(yī)!”
從來沒有人見過恕雪王爺這么失態(tài)的模樣,他抱著阿水,一路跌跌撞撞,神情瘋狂,而他懷里的女子就像是死了一般,無聲無息。
【六,先生,我想離開皇宮】
阿水沒有死,她昏迷了整整六天。
這六天里她錯過了很多事情,比如梅恕雪逼宮成功,順利登基,那個殺了他父母的太妃也死在他手下,他報了仇,阿水卻來不及恭喜他,因為她還錯過了梅恕雪的死。
很多時候,阿水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,她像尋常一樣,時常往返雪王府,但是那里頭出來的人再也不是梅恕雪。
已經過了年根,但是天氣卻非但沒有好轉,反而越發(fā)的寒冷起來,阿水是水鬼,她不怕冷,與往常一樣,只穿著單薄的衣裳坐在雪王府的不遠處,托腮盯著那扇暗紅色的大門。
天空何時開始下雪的,阿水沒在意,陸延卿何時撐傘來到她身邊的,她亦沒在意。
“阿水,跟我回去?!?br />
陸延卿還是那副溫柔的模樣,但是阿水看著他時,再沒有了心跳的感覺,她扯了扯嘴角:“君上,您應該自稱‘朕’?!?br />
陸延卿成了最輕松坐上皇位的那個人,阿水也是在宮人嚼舌根時聽來的。
在梅恕雪登基的第三日,他的寢宮便走水,人們將火救下來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他早已經被燒成一具尸骨了,于是這剛剛穩(wěn)定下來的江山又陷入動蕩,但是好景不長,在先先皇在位時便已經消失的太子忽然出現(xiàn),順利攬下皇位,這位太子,自然就是陸延卿。
他忍辱負重隱姓埋名這么多年,終于得以實現(xiàn)夙愿,阿水該祝福他,但是始終說不出口。
“這是我們一開始的時候便已經算到的結局不是么,你現(xiàn)在又在鬧什么別扭?”
到底是擁有了權勢的人,陸延卿也開始端起架子,他的耐心快要被阿水磨盡,語氣并不算好。
阿水聞言忽的笑出聲來,是啊,這是他們一開始的時候便算到的不是嗎,她作為水鬼的這一生,不就是為了幫助陸延卿拿下這天下么?
她算計梅恕雪,從一開始的時候便算計他,借助縣太爺?shù)氖謥淼剿磉叄徊讲匠蔀樗钣H近最重要的人,然后再親手將他推入萬劫不復。
但是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,有些東西悄悄發(fā)生了改變呢?
她開始喜歡梅恕雪的親吻,喜歡他身上的味道,喜歡他瞇著眸子用漫不經心的聲音喚她阿水,她想,要是她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水鬼就好了。
“阿水,若是我知道你會愛上他,我絕對不會讓你待在他身邊?!?br />
陸延卿嘆息一般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,阿水只覺得腦海中某根弦斷了一般,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。
她,愛梅恕雪?
阿水不再等梅恕雪,她清楚的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,后來的很長一段日子里,她始終不能再展顏,每每陸延卿來看她的時候,都會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。
阿水開始愛上了游山玩水,陸延卿擔心一些江湖道士會傷害她,勒令她每三日必須回一躺皇宮,對他的話,阿水向來言聽計從,但是后來忽然有一次,她竟一連十日沒有歸來。
陸延卿的心窩子像是被人狠狠地揪在一起,皇后安撫他:“沒事,阿水小孩子心性,定然是玩瘋了忘了?!?br />
只有陸延卿知道,阿水雖然好玩,但向來不曾忤逆過他,習慣是很可怕的存在,就像是慢性毒藥一般,她一點一點滲透進他的心里,意識到的時候早已經無藥可解。
陸延卿瘋了一般的尋找她,整整一個月下來,了無音訊。
就在所有人都快放棄的時候,阿水忽然自己回來了,陸延卿不顧眾人目光,腳步踉蹌著跑到她跟前,緊張的將她檢查一遍,她沒瘦,反倒有些胖了起來,她自梅恕雪死后第一次展露笑顏。
阿水說:“先生,我想離開皇宮?!?br />
【七,你這輩子只能死在我陸延卿身邊】
阿水的這句話像是詛咒一般,瞬間讓那個溫柔的先生消失的無影無蹤,她看到自己從未見過的陸延卿。
他紅著眼,將她往屋子里一丟,語氣蠻橫霸道:“不許出去,不許離開我,阿水,你的生命是我給你的,就算是死,你也只能死在我身邊!”
后來的日子里,真的如同陸延卿所說的那般,阿水沒能踏出這間屋子一步,他甚至用符咒將屋子包圍起來,一旦她強行硬闖,便會被燙的遍體鱗傷。
阿水開始絕望起來,但是真正令她心死的還是那一日。
陸延卿不知從哪兒回來,換了一身月牙白的他身上沾滿了血跡,從他撞進門的那一刻,阿水便開始強烈的不安起來,直到他將一塊不完整的水晶狀的玉扔到她面前,阿水徹底崩潰。
她沖上前去,死死的抓著陸延卿胸前的衣服,聲音尖銳:“你把他怎么了?你把梅恕雪怎么了!”
陸延卿忽的嗤笑一聲,他打了個酒嗝,溫潤的面上浮現(xiàn)一絲別扭的嫉妒,他捧著她的臉,呵出的酒氣噴灑在她面上:“怎么了?當然是殺了,要不然留著你和他雙宿雙飛?”
他停頓了下,又低吼:“你做夢!我說過你死也只能死在我陸延卿身邊!”
阿水凄厲的尖叫一聲,渾身開始凝結起一層水流形成的冰棱,她紅著眼,死死的盯著陸延卿,他呵呵笑開,手指碰了碰她的唇瓣,篤定的輕聲道:“你不會的,阿水,你永遠不會對我出手。”
阿水沒有回應,依舊繃著臉紅著眼,良久之后,還是卸下周身防備,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,嚎啕大哭。
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到陸延卿的手背,瞬間灼熱一片,最后的理智被這熱度灼燒,他猛地俯身,吻上她的唇瓣,發(fā)泄一般的啃咬,大手一揮,衣物便盡數(shù)撤去。
阿水被他扔在床上,她驚恐的看著他:“先生不要,先生...先生...”
記憶到了這里開始出現(xiàn)空白,我眨著眼睛久久不能回神,阿水她騙了我!
我是百鬼夜神,相當于凡人的夢神,不同的是,夢神為凡人實現(xiàn)愿望,而我則是替百鬼實現(xiàn)愿望,愿望也是分區(qū)別的,阿水竟然要我去守護一個死人,這是違背天意!
但是靈愿已經開啟,就算她要守護的那個人已經死了,現(xiàn)在也該是活蹦亂跳的了,并且不到一百歲絕對死不了!
我氣呼呼的沖出祭祀堂,找到阿水已經是三日后的事情。
華麗空洞的宮殿,失去靈體的阿水奄奄一息,她看到我,有些歉意的笑笑:“抱歉。”
“你可知欺騙百鬼夜神是大罪,我若是上報天帝,別說是你一介小小水鬼永世不得輪回,我也會因此受到牽連!”我氣的渾身發(fā)抖,我任職以來從未出過差錯,這次竟被一小小水鬼捅了簍子!
“夜神息怒,您一定是沒能愛過誰,所以不懂,那種不顧一切的感覺。”
我不語,腦海中響起那日阿水許下的靈愿。
“阿水以吾靈許愿,愿汴州恕雪王爺百歲長安,一世安寧?!?br />
【八,你算計的是他的人,他算計的是你的心】
后來我還是放了阿水,由她自生自滅。
但是因為她擅自改了天意,終究是要受到反噬的,這諾大的汴州已經容不下她了。
年根之后,便是無窮盡的雨水,這場雨整整下了半個月,田里的莊稼,河里的堤壩,都被這場雨沖刷的干凈,放眼整個大陸,生靈涂炭。
不知是誰說下一句話‘宮里的水貴妃是水鬼降世,是她帶來了這場災害,水鬼不除,永無明日!’。
朝堂之上,大臣合力彈劾,關于除掉水貴妃的奏折越堆越多,陸延卿始終將此事壓制著,但始終壓不過民心。
汴州所有的百姓都來了,黑壓壓的一群,頂著雨站在宮門前,整齊的聲音闖過長長的宮廊,掀到朝廷之上。
“水鬼不除,永無明日,吾皇圣明,火刑侍之!”
陸延卿撐著額,手指捏著眉心,終于在群臣七嘴八舌的聲音下,拍案而起,全場頓時鴉雀無聲,他面上隱忍,話語從齒縫間蹦出來:“將水貴妃帶上來?!?br />
阿水被架上木樁時,沒有絲毫的反抗,她明亮的眸光直直的照進陸延卿的眼底,他慌忙避開,面上蒼白。
阿水并不意外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,陸延卿可以說不是個好丈夫,但絕對是個好君主,他絕對不會違背民意,即便他心中也不確定,究竟燒死她之后,能不能讓雨停下。
火燒起來的時候,群名歡呼,阿水嗅著這火的味道,輕笑一聲,真絕情啊,用鑄劍的火。
比普通火要強烈上幾百倍的煉火燃燒她的肉身,直至靈魂,隔著火光,她忽然強烈的想念起梅恕雪,若是他在,定不會讓她受這樣的屈辱,他定會踏遍全城,只為護她周全。
當耳邊錚錚的馬蹄聲響起時,阿水以為自己聽到了幻聽,她努力睜開眼,即便她的精魂已經被灼燒的脆弱不堪。
一如那天一樣的情景,他帶著七十萬重兵來到她面前,將她從木樁上救下來,輕柔的抱在懷里,然后阿水嘟囔一句:“王爺,你又來遲了...”
熟悉的眉眼帶著濃烈的心疼,梅恕雪微微舒展開眉頭,輕聲道:“對不起,我來遲了?!?br />
阿水蜷縮在他懷里,身上一處處被燒焦的地方被雨水打濕,發(fā)出‘嗤啦嗤啦’的聲音,她滿足的嗅著他身上的味道,舒心笑開。
他還活著,真好。
“陸延卿,阿水在今天死了,那個由你賦予生命的阿水被你親手送上刑場燒死了,從今往后,活下來的只有我梅恕雪的妻子,你若是敢再動她一分,我便屠殺這一座城!”
他鏗鏘的聲音在雨幕中響起,城門內外,所有人大氣不敢出,陸延卿緊皺在一起的眉心忽的舒展開來。
梅恕雪抱著阿水離開的時候,陸延卿身旁的大臣開始坐不住,他沉下臉:“誰都不準攔!”
這大概是他能夠幫阿水做的第一件,也是最后一件事。
其實阿水,又何嘗只有你在算計?梅恕雪同樣也在算計,只不過你算計的是他的人,他算計的,是你的心。
阿水出了皇城時,忽然自梅恕雪懷里跳了出來,她眉眼如初,笑臉盈盈的道:“王爺,您能準時一次嗎?”
看著這樣的阿水,梅恕雪驀地有些心慌,他扯開笑容:“以后不會了,沒有分離便不會有來遲?!?br />
阿水晃了晃手指頭,她負著一只手,笑的狡黠:“不可不可,我再給王爺一次機會,這次,若是再來遲,可就找不到我了?!?br />
她說著湊到他面前,變戲法般的將一根紅布蒙上他的雙眸,清靈的聲音在耳側響起。
“第一年, 你要選土擇壤,第二年,你要澆水灌肥,第三年,你要遮陽蔽日,待到第四年花如開,阿水便歸?!?br />
梅恕雪摸著手中細枝,聲音低?。骸叭羰?..不開呢?”
不開...阿水笑了笑,踮腳在他唇瓣落下一吻,蜻蜓點水。
【九,寒梅著花未,世間再無阿水】
九旬老人顫顫巍巍,簡陋的院子,清貧如洗,院子里一直寒梅傲然盛放,他瞇著眼睛盯著門外,忽然像是看到什么,閉眼之前,笑的滿臉褶子。
門前吾妻留之寒梅,今已婷婷而立。
寒梅著花未,世間再無阿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