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沈微生
【一】
那是尹照十歲末,年根,她攥了些銀兩出門替兄長買藥材,順便挑點年貨。
素來清冷的小鎮(zhèn)今日一驅(qū)悶重,熱鬧非凡,而尹照卻無心思貪玩,她碎步走向藥材鋪,口中還念念有詞。
“杜衡四錢,萊菔三錢,還有白芷……”
她說著頓了頓,隨后雙頰鼓起,一雙靈動的眼睛瞪得大大的:“這錢還是不夠??!”
“缺錢?”
一記風(fēng)吹碎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,尹照順勢點頭:“缺啊,咱們家年貨還沒置辦,錢光是買藥材就……”
她喋喋不休的話忽的戛然而止,隨后猛地掉頭,眼眸里盛滿訝然。
明街長廊,偶有雪花飄落,將自己包裹在厚實棉襖里的俊俏少年笑的眉眼彎彎。
“你看著這樣可好,你缺錢,而我缺一個妹妹,我給你錢,你當(dāng)我妹妹可行?”
青天白日,不知從哪兒蹦出來個挑挑少年,對她說,要她做自個兒妹妹。
這事兒擱誰身上都會覺得那少年不是癡傻就是有心戲弄,但尹照卻略一沉吟,重重的點頭。
“好?!?br />
在尹照眼里,謝臨白是個空有其表的敗家子弟,數(shù)不準,那圓潤的腦殼里還有個坑。
她說當(dāng)他妹妹他就信?空口無憑,到時候順了錢財跑了就是,誰還去當(dāng)他那個勞什子妹妹。
在謝臨白眼里,尹照是個花十兩銀子買來的便宜妹妹,便宜是便宜了點兒,但生的好看。
尹照與謝臨白的初遇,那就是一只不懷好意的狼,遇上了一只心懷鬼胎的狽。
兩人一拍即合,此后狼狽為奸。
【二】
尹照失策了,她沒想到,自己會是被地主家的傻兒子給撿回去當(dāng)妹妹的。
在心里打了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逃跑計劃的小算盤,在見到眼前這座宅院時,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她想,她后悔了,她也想當(dāng)?shù)刂骷业纳登Ы稹?br />
尹照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,反正她是養(yǎng)女,被誰養(yǎng)都一樣。
謝臨白很喜歡這個便宜妹妹,地主家很喜歡謝臨白這個兒子,于是也就愛屋及烏的喜歡尹照這個便宜女兒了。
尹照正式被謝家收養(yǎng),過上了真正的千金小姐的日子。
如果不是每天謝臨白捧到她面前的那些書本實在讓她頭疼,她想她會更喜愛千金生活。
“照照,這是《女戒》,先生月末會考,好好看?!?br />
謝臨白托著下巴笑瞇瞇的對她道,尹照聞言瞪了他一眼,甜甜糯糯的小臉蛋,連眼刀都是軟的,謝臨白捧著心窩子。
我們家照照好生可愛!
尹照是女兒家,好聽的話一聽,耳根子就軟了下來,雖輕哼一聲,卻也喜滋滋的捧起《女戒》翻閱。
但終究耐不住書中枯燥,她臉一拉:“不讀了!”
謝臨白見她怒,立刻從凳子上跳起來:“成,咱不讀了!”
尹照便望著他月牙般的眼睛一彎,笑的跟朵花兒似的,明媚芬芳。
“謝臨白你真是地主家的傻兒子!”
長這么大,謝臨白頭一回被人罵傻,但他不惱,跟著她笑,高聲附和。
“我們照照說什么就是什么!”
謝家世代從商,謝老爺年近六十才喜得一子,自然將他寵上了天,于是謝臨白不愛讀書,謝老爺將書燒個精光,好,咱不讀!
謝臨白不喜學(xué)經(jīng)商,謝老爺便將賬本一收,行,咱不學(xué)!
家中女眷愁啊,萬一謝老爺子一輩過去,這謝家誰管?謝老爺子無謂擺手。
這謝家就是給君白下半輩子揮霍用的,錢,他不用管掙,只消??!
十年來,謝老爺變著法子寵謝臨白,但沒成想,被他寵上天的寶貝兒子一轉(zhuǎn)身也將一人往天上寵。
尹照被謝家收留了四個年頭,變換了四個來回的春夏。
這些日夜里,謝臨白對尹照掏心窩子的好,就差沒將那天上的星星給她摘下了,當(dāng)然尹照也挺爭氣,雖然脾氣差了些,但聰明的很,四年里,謝臨白交給她的每一項任務(wù)都完成的很出色。
尹照聰明,不論學(xué)什么一點就通,先生夸,老爺子贊,謝臨白那時便笑的跟自己中了狀元似的,開心之余那鼻孔都得意的往天上翹。
“我們照照是天底下最聰明好看的姑娘!”
這是謝臨白常說的一句話,他那時,大抵是將她當(dāng)成了他一輩子的驕傲。
【三】
春去秋來,轉(zhuǎn)眼又過去四個年頭。
彼時,尹照已然成為苗城家喻戶曉的姑娘,出神入化的繡工,日日引得上百人進府求一睹真容,十八歲的尹照,看起來像個大姑娘了。
被謝臨白寵慣了的后遺癥,尹照的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暴躁,那日被繁瑣進府的人弄得煩了,直接大庭廣眾之下一剪刀將正在繡的仕女圖給剪了。
她腿踩在凳子上,低吼一聲:“謝臨白!你給我滾出來!”
于是謝臨白就真的一路‘滾’著出來,他是被尹照那一聲直接從樹下嚇得滾下來了,一咕嚕便滾到了人前。
人群短暫的詭異沉寂后,爆發(fā)出前所未有的笑聲。
在那一天,謝老爺給尹照苦心經(jīng)營的千金形象毀于一旦,誰都不再愿意相信,謝千金是溫柔似水,端莊大方的女子了,同時謝臨白也討了個‘妻奴’的名聲。
苗城的人都知道謝家千金謝尹照是養(yǎng)女,但苗城的更愿意相信尹照是給謝臨白當(dāng)童養(yǎng)媳的。
而向來一臉笑瞇瞇的謝臨白頭一次繃了臉:“照照,這次你太胡鬧了。”
尹照冷笑:“到底誰胡鬧?將一窩色胚往我院子里引,還讓我當(dāng)著他們面兒展示繡工?謝臨白,你不待見我就說,這么急著把我往男人堆里推,你什么意思?”
本來她是要罵他的,但罵著罵著頓覺委屈極了,她越說越急,最后眼淚便噼里啪啦的往下掉。
謝臨白一見她哭就懵了,頭腦一白,反射性手腳僵硬的將她擁在懷里,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一聲一聲哄。
“照照乖,你是哥哥的好姑娘,不哭了啊。”
哪知不說還好,一說尹照哭的更兇,一邊哭還一邊打他怒罵:“誰是你妹妹,我才不是你妹妹,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傻的哥哥!”
謝臨白連忙順著她的話:“好好好,哥哥傻,我們照照最聰……唔!”
他的話還未說完,便被人半路截斷,謝臨白瞪大了一雙眼睛,身子頓時如同石化一般,動彈不得。
尹照踮著腳尖,費力的將自己的唇瓣貼在他的唇上,微涼的觸感讓謝臨白眼神一晃,心中波濤洶涌的情緒翻滾著,被內(nèi)心灼熱的情愫燒得滾燙的理智終于讓他清醒。
他一把推開她,想說話,對上她一雙清明的眸子,頓時如鯁在喉。
“我尹照從來沒有名叫謝臨白的哥哥,倘若今生你非要與我有何關(guān)聯(lián),那只能是我的夫君?!?br />
尹照明媚的像七月暖陽,熾熱,瘋狂。
那一瞬間,謝臨白甚至有了不顧一切的念頭,事實上,他確實這么做了。
身上還穿著繁瑣華服的尹照被他攔腰扛起,結(jié)實的臂膀?qū)⑺纳碜釉诎肟罩修D(zhuǎn)了個圈,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淖现x臨白的肩頭,她驚魂未定,兩手死死抱住他的臉,耳邊便聽來他的高喝。
“從今日起,尹照不再是我謝臨白的妹妹,她是我的愛人,我的妻子,我的天!”
聽過女子將男子比作天的,卻沒聽過男子將女子比作天。
但尹照不在乎他怎么形容,她只知道,那天她是全天下最快活的人。
謝臨白的高調(diào)讓謝府上下都知曉了尹照身份的轉(zhuǎn)變,但沒人詫異,這八年他們心中跟明鏡兒似的,少爺小姐終究會成一對兒,于是全府上下都在盼著謝老爺子的回應(yīng)。
正值三伏天,烈陽當(dāng)空,連樹上的綠葉都受不住酷暑悄悄卷起,謝臨白與尹照就這么筆直的跪在謝老爺子門前,整整一天,沒見門開。
最后從外歸來的謝老爺子見狀心疼的哎呦叫了一聲。
這整什么呢?他不過就是悄悄外出想覓一段黃昏戀,這兩年輕人就用這樣的方式讓他羞愧,但當(dāng)謝臨白一股腦兒道出話時,他才愣愣的反應(yīng)過來,感情不是捉奸啊。
“成親好啊,咱爺倆可以一塊兒辦??!”
老爺子的反應(yīng)雖然詭異,但意思大伙兒是聽明白了,謝臨白與尹照更是歡喜的抱著謝老爺子又蹦又跳。
這事兒一揚開,兩人的婚事倒也成了佳話,只是謝臨白那‘妻奴’的名聲怕就是要坐實了。
尹照尋思著,給他買個禮物,慰勞慰勞下他這些年擔(dān)黑名的委屈,從街上千挑萬選看中支白玉簪子,但剛進門,就愣住了。
平日里還算熱鬧的謝府今日異常安靜,從大門到正廳不見一個人影,隔著一段青石路,她能隱隱看到正廳里站著的一幫人。
貴氣十足的衣裳,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氣勢,她忽然生出一絲逃離的心思,但眼尖一瞧,謝臨白正低眉順眼的杵在門前,平日里本來就不算大氣的身形更是弓得低低的。
她瞧著又氣又心疼,當(dāng)即撩起裙擺氣勢洶洶走近,嘴上吼道。
“謝臨白你給我直起腰來!”
謝臨白聞言身子一顫,剛要動作,便又聽得一記溫婉卻自帶壓迫性的聲音。
“岑兒,母妃終于見到你了!”
【四】
尹照腳步不停,直接無視那貴婦人,三步并兩步走到謝臨白面前,擰著他的耳朵便罵。
“我讓你直起腰你耳聾了是不是?你以為你是誰啊,你是我尹照的丈夫,豈能這般怯懦?”
謝臨白耳朵被她擰的通紅,卻依舊死死的弓著腰,仿佛他脖子上方懸著一把刀,一抬頭命就沒了。
而一旁的貴婦人聽聞尹照的話,那張精致的面上頓時一陣慘白,她低聲道:“你說什么?你,你成親了?!”
尹照冷冷瞥她一眼,剛要說話,便被人搶先一步。
“回娘娘的話,草民與公主只是定親,并未成親?!?br />
謝臨白急急說道,尹照一雙眼睛頓時死死的瞪著他。
“定親……”
貴婦人聽了解釋面色稍霽,但終究咀嚼著那兩個字,臉上晦暗不明,末了,她揮了揮衣袖,聲音冷傲。
“算你識相,若是公主不能完璧歸趙,你就是拿命相抵也難辭其咎!”
謝臨白又將頭低了一分,尹照看的氣急,她惡狠狠的看著貴婦人:“我不管你是誰,但你若敢動他一根汗毛,我定叫你生不如死!”
尹照呲牙裂目,像只小獸一般護著謝臨白,貴婦人被她這一番話鬧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白,她高聲道。
“公主已經(jīng)尋到,即刻啟程回宮,不得有誤!”
話落,不知從何處走上來兩個壯碩大漢,在尹照的一左一右架著她,力氣的懸殊讓尹照開始慌了,她求救的目光看著謝臨白,焦急大喊。
“謝臨白!謝臨白!”
她不知道說什么,只是一味的喚他的名字,聲聲撕心裂肺,他的身子終于動了動,尹照眼底頓時燃起一道星火。
“念在你將公主尋回并教她禮儀的份上,本宮可對你網(wǎng)開一面,不追究你當(dāng)年因私念頂包的罪名,但若你不識好歹,那這條賤命留著也便沒意思了。”
貴婦人動作優(yōu)雅的品茗,掩唇淡淡道。
一句話,將謝臨白的動作定住,也將尹照眼底的星光一下子撲滅。
她看著如同死尸一般的謝臨白,胸腔中忽的跳躍著巨大的怨恨,不知哪兒來的力氣,她沖開束縛,沖到他面前,抓著他胳膊的手已經(jīng)不是在抓,而是在掐,長長的指甲刺進他的肉里,留下一串血珠。
“你為什么不說話?我不是你愛人嗎?我不是你妻子嗎?我不是你的天嗎?那你為什么不留我?你說話啊!”
尹照聲聲質(zhì)問,謝臨白緩緩抬頭,對上她空洞的眼睛,胸腔像是被撕了一個大口,大把大把的冷風(fēng)往里鉆。
“照照,你難道都沒有發(fā)現(xiàn),我一直在補償你嗎?當(dāng)年我因一己私欲,私自頂替皇家頭銜住進謝家,但是我卻知道,我終有一天會被發(fā)現(xiàn)是假的,所以我要贖罪,我要找到你,將屬于你的一切都還給你,這樣我才能活下去?!?br />
謝臨白終于說話了,但尹照卻想縫上他的嘴。
他想摸摸她的臉,給她面上的淚擦掉,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做,他對她笑:“照照你是公主,你應(yīng)是萬人敬仰,你會過的很好,而我也可以不用死……”
尹照渾身發(fā)抖,她想罵他,一張嘴,卻是一口血,謝臨白身子猛地一僵,卻依舊死死定在原地,低眉順眼。
“好,好,好,八年前你贈我錦衣玉食,八年后我還你一條生路,你最好祈禱日后不要再遇見我,否則,我會連本帶利的將一切討回來!”
她說完,將手中的白玉簪子狠狠摔在他面前,大步離開。
直到人群散盡,謝臨白才手忙腳亂的將地上那支被摔得粉粹的簪子一點一點撿起,他擰著眉,極其認真的將它粘好。
玉簪已經(jīng)傷痕累累,他卻像捧著稀世珍寶,眼角的淚一笑就落了下來,他低喃一聲:“我們家照照這倔脾氣呦……”
【五】
尹照回到皇宮,容妃讓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學(xué)習(xí)禮儀,宮里規(guī)矩多成山,她自小又被謝臨白慣縱,不愛學(xué)的東西尤其沒耐心,但這次沒人再心疼她,沒人再在她暴躁時,高揚一聲‘咱不學(xué)了’,宮里嬤嬤有的只是一記狠鞭。
后來容妃嫌鞭子打的傷太難消,便改用細細的針往她的指尖戳,十指連心,她疼的尖叫,然而往往尖叫過后,是更重的懲罰。
于是尹照便學(xué)乖了,一身的跋扈在這短短三天里被消磨的一干二凈,她本就聰明,耐下心學(xué),什么都難不住她。
容妃再來看她的時候,眼睛一亮,挽著她的手說她終于像個公主了,尹照只是淡淡瞥她一眼,不否定,不認同,淡漠的像一塊靜養(yǎng)多年的古玉。
“你當(dāng)初為什么要將我送走?”
這是尹照進宮以來與容妃說的第一句話,容妃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面上,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:“當(dāng)年宮里很亂,母妃怕你留下會遭奸人……”
“你是因為我是個女兒,入不了皇帝的眼,會影響到自己地位,所以連夜將人將我送走,對皇帝只稱皇兒被盜,以此博得憐愛,十八年后你容顏衰敗,失去盛寵,又未曾想君氏皇族竟然陽盛陰衰,連一個公主都沒有,而此時淮北之戰(zhàn)迫在眉睫,皇帝急需個女兒來和親,而你因此想到我,想利用我的出現(xiàn)重新博得皇恩,我說的對嗎?母妃?”
尹照向來聰明,她那一聲‘母妃’喚的諷刺。
容妃被人當(dāng)眾戳穿秘密,面子掛不住,她豁的站起身子,拂袖道:“既然你知道,就給我乖乖嫁過去,不然,謝臨白的面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!”
聽到容妃親口承認,尹照承認,那一刻她還是心寒了一下,她悲哀的想。
謝臨白你個傻子,明明蠢的要死,還學(xué)人家‘聰明反被聰明誤’,自己瞎猜什么,她哪兒是來過好日子了,分明就是做聯(lián)姻工具來的。
想起謝臨白,尹照冷笑一聲:“那個懦夫你當(dāng)真以為他能影響得了我?”
容妃笑的高深莫測:“能不能見了才知道?!?br />
她說著對一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,婢女匆匆離去,尹照頓時眼皮子一跳,有些不安。
不多時,離去的婢女又折返,隨之一起的,還有兩個彪形大漢與他們架著的——謝臨白。
尹照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確認是他,還是那天穿的藍色衣裳,現(xiàn)已沾上斑斑血跡,被鞭子抽打出的一道道血痕透過破裂的衣物看去,隱約可見化膿的傷口,瞧見這里,她再也坐不住,直接拍案而起。
“你不是說你會既往不咎?”
容妃笑看她的質(zhì)問,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此舉,她答得無辜:“死罪可免,但活罪難逃啊?!?br />
尹照牙咬的咯吱作響,許久之后,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極為緩慢的道:“好,不就是和親嗎?我嫁!但是我有一個條件?!?br />
聽到她這話,反應(yīng)巨大的有兩人,一是從昏迷中醒來的謝臨白,他張著嘴嗚嗚咽咽,眼神里的帶著巨大的悲傷與心疼,他沖著尹照直搖頭。
再者便是容妃,她面上一陣狂喜,隨后故作淡然:“什么條件?”
尹照與謝臨白目光交匯,她眼底的寒意讓人心驚,她一步步的走過去,將腳踩在他的背上,傲然諷刺:“我要他,做我的奴?!?br />
尹照能感覺到他身子狠狠一顫,她森然開口。
“記好了謝臨白,你本來有機會不走這條路的,但是既然你這么選擇了,那就是再無回頭日,我要你眼睜睜的看著我出嫁,看著我成為別人的妻子,別人的愛人!”
容妃笑看著兩人,一個奴才而已,她并不介意,況且,她有的是法子不讓尹照與謝臨白舊情復(fù)燃。
謝臨白被清洗干凈,送到尹照宮里的時候,面上一片慘白,他走路扭扭捏捏,尹照一眼看出不同,卻又說不出是哪兒不同,直到他開口。
“公主,你,近來可好?”
尖銳的如同女人般的聲音從他的嗓子里發(fā)出,那樣怪異,不堪。
【六】
尹照如遭電擊,她呆若木雞的杵在那兒,眼底濃郁的不可置信鋪天蓋地。
“不,不會的,你不是他,你不是……”
“公主,我是謝臨白?!?br />
難聽的聲音與尹照所熟悉的溫柔大相庭徑,她本能的抗拒,對上謝臨白悲傷的眼神,她忽的就像發(fā)了瘋一般,將他趕了出去。
一扇門,兩個世界。
尹照跌坐在地上,神情恍惚,她沒想過的,沒想過要將他變成這樣,但宮中能留下來的男人,哪一個還會是真正的男人?
她說要他為奴,不正說要他凈身么?!
他一定以為是她的意思,他向來對她言聽計從,即便她要他的命,但是為什么,為什么那次她要他留下她,他卻不肯?
謝臨白站在院子里,眼底一片蒼涼,三伏天,再烈的陽光也照不到心底。
“好姑娘,原來你回來不是要享福呀……”
早知如此,他當(dāng)日就算是死也是要帶她走的,他吃苦沒關(guān)系,他死了也沒關(guān)系,但他的姑娘可怎么辦呦?
這么大個人了,連做飯都不會,吃個魚都能刺著,這要是沒他在身邊,她該怎么辦吶?
謝臨白站在她院子里,悠悠嘆了口氣,帶著一身的烈陽,仿佛要將他灼燒了一般,十八歲的年紀,背影卻隱隱有了佝僂。
那日之后,謝臨白便再沒見過尹照,他是個戴罪之身,沒有召見,不能得見公主,成日里,最常待的地方便是洗衣院。
宮里奴才奴婢分三六九等,謝臨白是最低等的,他們各司其職。
有的管生活起居,有的管食飲,甚至還有的管食源,說的明白些,就是自己種菜養(yǎng)家禽,但因?qū)m中是不許養(yǎng)這些的,所以一般都會定在宮外某個特定地點,再由宮人每日出宮照料。
而謝臨白便是管洗衣裳的,他誰的衣裳都洗,大到公主的,小到掃豬圈的。
本來也還算和諧的生活,在那一天被徹底打亂。
那日清掃豬圈的宮女喜兒的尖叫引來不少人圍觀,只見喜兒懷抱著一沓衣服,一臉羞憤惡心的指著謝臨白:“他,他偷我們衣服,他將衣服都收起來,他,他,他惡心!”
喜兒揚起下巴,看著謝臨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蛆蟲一般,嫌惡,憎憤。
謝臨白臉色刷的下就慘白了下來,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,他下意識的要逃,一轉(zhuǎn)身,便瞧見一雙繡著金云圖騰的鞋子。
尹照居高臨下的看著他,她看著謝臨白卑微到骨子里的姿勢,眼底一片冷凝。
“你有何話說?”
謝臨白想抬頭,想看看那個平日放縱潑辣的姑娘瘦沒瘦,但他剛一抬頭,面上便結(jié)結(jié)實實挨了一巴掌。
“公主的臉是你能看的嗎?來人,杖責(zé)四十大板!”
尹照攥起打的發(fā)麻的手掌,揚聲道,如玉雕的面上看不出一點情緒。
于是謝臨白不敢再抬頭,他低垂著眉眼,盯著她宮裙上復(fù)雜的花紋,隱在發(fā)簾下的臉上滿是欣慰的笑。
打人的力氣比以前還重些呢,看來她精神還是不錯的。
謝臨白犯賤的想著時,身子已被人按跪在地,緊接著背上便火辣辣的挨了一棍子,疼的他五官扭曲,卻不肯吭一聲。
尹照冷眼看著他,在他被打十下之后,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。
他不是怕死嗎?這四十大板下去,他的命不丟也扔了一半,他怎么不求饒?
當(dāng)日在謝家的時候,他不是很熟稔的求母妃嗎?
謝臨白不是突然就不怕死了,相反的,他怕的要命。
但是這命啊,一旦到了尹照手里,他就什么都能豁的出去,她不是氣他嗎,那就使勁打,打到消氣為止。
最后謝臨白還是沒能等到尹照消氣便暈了過去,后來被一盆水澆的一個激靈。
尹照就這么蹲在他面前,她緩緩將自己的袖子挽起,露出一雙滿是鞭痕的手臂,那些鞭痕很奇怪,分明像是新傷,但愈合的很好,相信不假時日,那片肌膚又會是白嫩無暇。
謝臨白身上的傷頓時就不疼了,他死死的瞪著那些傷口,她不是公主嗎?又怎會挨鞭子?
“坐行站臥,一門功課十八節(jié),三日時間學(xué)會,錯一步打三下,我都記下了,七十二節(jié)功課,我錯了六十五次,被打一百九十五下,這些傷有新有舊,但你看不出來,母妃給我最好的玉容膏,只治皮傷不治骨,不出五日,傷口便會徹底消失,謝臨白,這就是還給我的好日子?”
尹照聲音像是一壺溫水,不冷不熱,但她每說一句,謝臨白的臉便白一分,最后,宛若沒有生機一般,死氣沉沉。
他手腳冰涼,三伏天卻如同被人扔到冰窖,冷的心驚。
不是的,他是要她享福的,他是要她幸福的,但為何事情與他想的不一樣?
“這是你給我挑的路,我便走給你看,希望到最后,你謝臨白還能如同當(dāng)日那般,笑著說愿我幸福!”
尹照扔下這句話,頭也不回的離開。
看戲的宮女 奴才一哄而散,唯有謝臨白站在原地,摩挲著手中那根當(dāng)作寶貝似的白玉簪子,低聲喃喃:“好姑娘,我會帶你走的,我一定帶你走……”
可惜尹照聽不見,回應(yīng)他的,只有樹上咿咿呀呀的蟬蟲。
【七】
尹照出嫁的前一個晚上,容妃來看她:“明日便是你出嫁的日子,其實岑兒,母妃自知這些年有愧于你,但你要相信母妃的心中也是在時常掛念你的?!?br />
尹照聽著那分外好聽的話,冷冷一笑:“女兒會盡好本分,保母妃地位金貴,經(jīng)久不衰?!?br />
容妃面色一變,尹照的不識好歹徹底激怒了她,寬大的華服一甩,拂袖離去。
尹照依舊沒什么表情,但她的淡漠卻在下一秒破碎的徹底。
靜寂的夜沒有一絲預(yù)兆的喧鬧起來,不遠處有火光飛舞,宮人的尖叫聲此起彼伏,但尹照的眼里,只有門前那個渾身是血,蓬頭垢面的男人。
一片火光之下,謝臨白筆直的站在殿前,他手中握著的匕首刺進容妃心臟,一刀斃命,她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,面上震驚的神情永遠凝固。
“照照,我?guī)阕摺!?br />
他的聲音依舊很難聽,尖細,刺耳,但尹照一眨眼,眼淚便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。
“你瘋了!”她哭著嘶吼,在他的身后,是一路的死人。
謝臨白只是看著她,笑的傻里傻氣。
曾經(jīng),他的姑娘給過他一個選擇,在他們都還是清清白白的時候四海逃亡,但他沒有選,于是半年后,他用沾了數(shù)百條性命的手,帶著她離開,他已是亡命之徒,但好歹,他的姑娘日后不會受人欺辱。
今晚過后,宮娥們會說,華容宮走水,公主與容妃都死在了這場大火中。
尹照渾身發(fā)抖,她沒殺過人,謝臨白也沒殺過,但他面上毫無懼色,火光下那張臉如同八年前初見,眉目清秀,一笑便暖到了心窩子里。
“照照,我沒偷他們衣裳,我只是想要他們衣裳上沾的硝石。”
謝臨白語氣委屈,沾著血星子的臉上討好一片。
尹照僵硬了半晌,最終還是抬起手,踮著腳尖摸了摸他的頭,笑的眼淚齊下。
“謝臨白,你總算爭氣一回了!”
于是謝臨白就手無足措的欣喜,他想抱著她,卻又不敢,尹照擰著他的耳朵將他扯上前,然后死死的抱著他,謝臨白回抱著,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。
“快,刺客往公主殿里去了!”
外面?zhèn)鱽碚R的腳步聲,尹照還未及反應(yīng),身子便被人背起,謝臨白背著她,在宮中飛速的穿梭著。
尹照一低頭,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,在他背上,她遺忘了全世界,滿心愉悅的像個孩子。
“我不嫌棄你的?!彼f。
謝臨白低低的笑著,眸子里盛滿了醉人的溫柔。
他分明那樣膽小,那樣沒用,但在她面前,忽然見就成了無所不能的存在,尹照滿足的抱著他的脖子,像小時候那樣,玩累了被他背著,一步一步的挪回家。
“照照,待會兒我會在墻上炸出一個洞,你先在草叢里躲著,躲到聽到第二次爆炸聲,你就跑,不要回頭的一直跑,接著你會看到山上的一座長亭,那時你就可以休息了,等到太陽出來了,我就回……”
謝臨白絮絮叨叨的吩咐,卻乍聞脖頸一陣細軟的呼吸,他腳步微頓,側(cè)頭看過去的時候,尹照已經(jīng)趴在他肩頭睡的香沉。
她太累了,來到宮里半年,卻未曾睡過一個安穩(wěn)覺,謝臨白于她而言,何止是一切,他是她的命,是她用來存活的空氣,她離不開他,這是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。
身后火光漫天,尖叫聲不住增長,但謝臨白看著她的眼神,卻像一個世紀般的綿長,他輕手輕腳的將她放下,小心翼翼的將她藏在草叢里。
接著又悉悉索索的掏出在宮人衣裳上扣下來的硝石放到墻邊,隨后將火折子一點,連忙跑回來遮住尹照的耳朵,只聽轟隆一聲,霎時間碎石四起,霧霾彌漫,丈高的宮墻瞬間多了個洞,謝臨白甚至來不及等煙霧散去便沖了出去。
他沒了命似的跑,夜黑看不清路,摔了一次又一次,有一次摔得重了,胳膊咔嚓一聲,他也沒管,只要腿還在,他就一直跑。
但他到底是腿啊,身后的的騎兵很快的就追了上來,他們讓他束手就擒,謝臨白一邊跑一邊嘿嘿傻笑,正當(dāng)他是傻子不成,他一停就會死。
咻——
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在由遠及近,謝臨白想躲,但躲不了,他跑了太遠,力氣都用完了,就連抬個小腿都很困難,于是小腿上狠狠一疼。
接著是胳膊,左腹,胸口,心臟……
他唇邊不斷的吐出鮮血,卻沒忘記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往一邊的懸崖下栽去。
待會兒照照也是要走這條路的,他不能讓她看見他這個樣子,他死,她也一定跟著死。
他的姑娘什么都好,就是太倔。
【八】
仿佛是心一瞬間被人挖空,睡在草叢里的尹照刷的下睜開眼睛,沒來由的,眼角劃過一滴淚。
她眨了眨眼睛,腦中蹦出謝臨白對她說的話,她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,側(cè)耳聆聽著。
轟隆——
遠處又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,尹照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,她看到所有宮人都往一個方向跑去,那是皇帝住的寢宮,她認得。
三下兩下將身上的雜草拔掉,她一顆心跳的飛快,拔腿便往洞外面沖。
后面沒有追兵,尹照依舊頭也不回的跑。
四周一片靜寂,空曠的她都能聽到自己心臟狂亂的跳動聲,遠處天空隱隱泛起肚白,慘白的光線一點一點爬上來,將地上那一灘血跡照的分外清晰。
尹照腳步一點一點慢下來,她喘著氣,盯著那灘血面無表情。
她索性不走了,直接坐到地上,一雙什么情緒都沒有的眼睛就這么盯著血跡延伸到的斷崖邊。
等到天色大亮的時候,她忽然像是魂魄回歸一般,猛地一個激靈,接著就是嚎啕大哭。
胸腔中涌上來的巨大悲愴幾乎要將她吞噬,她哭的毫無形象,伏在地上聲嘶力竭,仿佛要將這一生的眼淚都哭盡。
尹照一直都很聰明,她許多時候都希望,自己能傻一點,一點就好了,像謝臨白這樣,自以為瞞天過海,卻要讓她看清一切之后還得學(xué)會自欺欺人。
她得活下去啊,她不能教他失望。
明明蠢的要死的人,偏偏喜歡演戲,還得要她陪他一起演。
尹照哭到嗓子啞了的時候,便擦了擦眼淚,起來繼續(xù)往前走。
不遠處一座長亭嶄露頭角,正是謝臨白口中的那一座,她要在那里,等到太陽升起,等到他歸來。